作者/董林(原创小说,版权所有,盗版可耻,绝不姑息)   煤城不算大,却是一座很有味道的城,有着中国城市特有的厚度感和炖锅味。此城就像一本旧书,封皮不鲜艳甚至滴落墨汁、油渍、汤汁、锈迹等等,摆在那落了些灰尘。但是它故事满满,酸甜苦辣咸滋味俱全,有时令人搞不懂对这座不太显眼的城市为什么流连忘返。   煤城铁路中学七年一班有两个学生叫钟华(上世纪七八十年代,煤城有的学校已经改称初一初二,铁中还沿用老习惯称谓),男钟华是街巷打架王,班级的流浪汉(没有固定座位),他在铁中和水泥中学这一带提着凳子腿,打仗有名号。女钟华是班长,生得眉清目秀高个腿长,是铁中和门山区学生运动会跳高冠军。   铁路中学课间操后,体育组组长赵老师用特有的“沙音”喊,稍息。如果不接着喊立正,一般都是学校有事情宣布。老旧麦克风吱扭吱扭叫几声,周校长习惯性清清嗓子,先拖个长音,接着说正题:“我校七年一班钟华同学打破了全市中学生跳高记录,为铁中争得了荣誉。”操场上响起掌声。   掌声刚落,周校长声调一转,呼哧呼哧喘着重气说:“我还要强调纪律,纪律和吃饭一样重要啊(口头语)。昨天七年一班的几个人与外校学生打群架,胆大包天呀,还敢使出火药枪和铁扳手,比社会上不三不四的还甚。导致一人头破血流,送进铁路医院抢救。钟华、徐安强你俩立即停课,到教导处写检查,通知家长到校处理问题。全体同学要引以为戒,进教室(气愤导致失音)。”   女钟华的脸红一阵白一阵,同学们排队朝教室走去,她还站在原地不动。别的年级同学窃窃私语:“钟华是冠军还是打架的渣滓呀?到底咋回事,也没太听清。”   女钟华恨不得钻地缝儿里,跟那个小流氓同名,实在是难为情。就像臭油(煤城人对沥青的俗称)粘得满手,怎么洗都洗不掉。   男钟华倒是满不在乎,周校长宣布钟华破纪录时,他还做鬼脸,比划着跳高和带奖牌的动作引逗大家乐。有时候上自习(老师不在教室),铁路中学死对头水泥中学学生混进学校,常悄悄推开七年一班的门,探进头喊:“钟华,今天有尿滚出来,到外面弄死你。”同学们眼睛先扫向男钟华,再齐刷刷看女钟华。   更搞笑的是,水泥中学爱打仗的学生奔来约架,许多人也不认识钟华,跟着起哄助威。一群人拎着铁钉木板条、板凳腿和火药枪(一般不敢真打响,威慑对手为主),等在放学路上。见铁中的学生走过来,便抻长脖子挑衅:“钟华兔崽子,赶紧给我滚出来,今个老子放你二两(血)。钟华你跑不了,水泥中学专打铁中怂包。”   女钟华遇到这种场面,免不了又要脸红尴尬,在旁人窃窃私语中,快步走过去。男钟华一般窝着脸躲在人群里,不正面回应,而是迂回绕到背后突袭。动起拳脚家什,男钟华和几个跟班,擅长打“运动战”,东跑西击,水泥中学来叫阵的人末了总是吃亏。   水泥中学的几个梗梗(不服输),被打急眼了,踹倒一堵破墙,抓起墙砖拼了命。他们喊着钟华你敢跑,今天砸你家去,拉开架势要闹出事情。女钟华听见街上闹哄哄喊自己的名字,既害怕又羞愧,回到家哭着闹着要改名,马上就改一天也不耽搁。钟红、钟艳、钟月,哪个名都行,就是不想叫钟华了。   女钟华父亲老钟,是铁路房产段大技工瓦匠,专业玩板砖师傅。业余时间帮人盖房上梁,有点爱看事(迷信)。这人还有大男子主义情结,在家说一不二。老钟淡笑着对闺女说:“板砖有啥怕的,俺都摆弄一辈子了,别搭理水泥中学那帮小兔崽子。你个丫头懂啥?钟华这名妥帖,给你起个男娃名,还不就有了你弟弟,改名对你兄弟不好。”   女钟华不敢顶嘴,为了弟弟好,也便放弃了改名念头,继续受同名之罪。动不动便被学校点名批评,大名还经常被写到学校警告栏里,满街喊着约架更是家常便饭。同学们三三两两嘀咕打架王,少不了提到钟华这名字,起初是搞不清,后来多少有点戏谑女钟华的意味。   煤城开全市成年人运动会,门山区听说铁路中学有位跳高冠军,便通知铁中让钟华代表区里参加市运动会。铁路街道曹主任知道信儿,也没仔细琢磨,高兴得一路小跑奔了男钟华家。曹主任说:“钟华爱动不爱上课,这不蹦跳出息了,还破了记录,被区里借调去比赛。”   曹主任的话,把钟华他爸火车司机老钟乐坏了:“钟华这小子不光打架惹祸呀?悄悄练出本事了,还会跳高破纪录。真没想到,不爱念书的臭小子,能有这番出息。”   中学毕业,女钟华考上煤城师范学院,与我老姐(最小的姐姐)是师范学院同学。男钟华去了铁路大集体小工厂,做搬运工。我离开煤城几十年,再回到门山区站前办事处铁路街道时,街口很有名的老曲艺厅已经变成饭馆,名头是“钟华(某某)饭馆”。没想到打架像喝凉水的钟华老哥,还做了老板。   我走进饭馆,服务员走过来热情迎客。我问:钟华在吗?女服务员跑到后面请出老板,竟然是位女士。我很快认出她,上前一步说话:“钟华姐,你不是在铁路中学当体育老师吗,怎么开饭馆做老板了?”   钟华(女)也认出我:“这不小林吗?今天回煤城了,我和你姐还带着小学生小林看过电影呢。我的腿受伤后就不教跳高,改颠大勺了,哈哈哈。你姐好吧,她定居北京了吗?我们好多年都没联系。”   “那位铁中对阵水泥中学的急先锋,打仗拼命三郎钟华(男),现在干什么呢?”   钟华姐笑笑说:“他现在开饭店呢,人出息了,这家钟华(某某)饭馆,就是他开的。”   我有点糊涂,就像第一次读《红楼梦》,被人物关系搞蒙了:“钟华姐,饭馆老板不是你吗?那个男钟华是怎么回事,他人在哪呢?”   钟华姐说:“他打算在郊县开一家分店,这不去选店址了,我确实是这家店的老板啊。”   “难道两个钟华都是老板,合伙开店?世界上有这么巧的事!”   钟华姐笑笑说:“现在还经常有人找错钟华,都是水泥中学老毕业生,不少人以前跟他打过架。”   “我的天,钟华在铁中时与水泥中学对阵打架,几乎没败过,现在这岁数了还打架吗?”   钟华姐说:“别提过去打架的事,真是闹得够呛,他自己都脸红。他跟那些水泥中学“死敌”,早就讲和成了朋友,现在到饭店吃饭一律五折,这是铁规矩。打架渣滓早就不打架了,是做生意好手。”   我有点明白了:“这么说,这饭馆还是姐开的,你雇他给你打工?”   钟华姐点点头说:“也算是吧,不过他也许要给我打一辈子工。”   旁边女服务员见我不解的样子,“噗呲”一乐说:“钟华是咱饭馆老板,钟华姨是老板娘。”   “哎呀,这下我懂了,男女钟华成了夫妻吗?在铁中时钟华姐可没少被他抹黑,他也没少沾姐的光。开个玩笑,姐学习好还是跳高冠军,怎么嫁给了淘气包打架王?”   钟华姐捂嘴乐着说:“是呀,怎么就稀里糊涂嫁给了他,可能是被他花言巧语给蒙骗了,哈哈哈。咱俩一个名,登记结婚不方便,我爸太犟,我又改不了名,真是费尽周折。他学习成绩差,可他心眼儿好待人热乎。我比赛时失误受伤,险些瘫痪,钟华背我上医院,精心照顾我五个月。”   钟华姐微微低下头,姐眼眶湿润了。我这个玩笑开得不妥,一副浅知浅解的样子。   我问:“那么这家饭馆,是以你们夫妻俩的名字为店名吧?”   钟华姐无奈地摇摇头说:“不是,这饭馆起的是我孩子的名字,我儿子也叫钟华。他找个所谓名人起的,非得起这个名。我也真没办法。”   “我的天,简直是吉尼斯纪录啊!我要把这件事写一篇稿登在晚报上。你们家三口人,夫妻和儿子都叫钟华,非常有意思的新闻啊!钟华,钟华,钟华,一家人都叫钟华,也太神奇了!”   这时候,一位高挑俊俏的女孩子从里面走出来问:“是谁喊我,什么事?”   “你是哪一位,难不成也叫钟华?”我问。   女孩子腼腆一笑说:“你是记者小林吧,我看过你写的文章。我是叫钟华他呀,原汁原味的名字,从没改过名。”   “太巧了,你是来吃饭的吗?这家饭馆一家都叫钟华。”女孩微笑着,又回到了自己座位。   钟华姐回到后厨,再走出来说:“今天就在这吃饭,小林你也不怎么回煤城,我请客。”   我说:“钟华姐,也太巧了,里面有位客人居然也叫钟华。”   钟华姐顺着我指的方向看一眼,噗呲乐了说:“那可不是外人,是我儿媳妇。”   “不可能吧,这完全不可能,也太巧合了。”总编看着我写的稿子,不停地摇头,脖子上像安装了轴承似的。   稍后总编冷静一些,对我说:“小林,这是篇非常有趣的稿子,可以说太难得了。但是,它完全脱离了习惯,生活中不可能有这种事。”   我说:“这篇稿子写的事情千真万确,你可以打电话核实,或者我陪你去煤城做二次采访。”   总编拗不过我,真与我乘火车到了煤城铁路街,见到钟华姐一家人。返程回报社时,总编激动得脸色涨红,像是熟透的柿子:“这是篇绝佳稿子啊,最棒的晚报新闻之一,真乃佳篇也。”   第二天稿子没见报,一周后还没见报。我找总编问是怎么回事。总编耷拉着脑袋,脖子里的轴承没了,连支撑板也拆除了似的。他忽然抬起头,眼里含泪说:“稿子都出大样了,可是还是撤了下来,因为不具备真实逻辑,离我们的习惯太遥远了。”   我问他:“你不是亲自去煤城做二次采访了吗,难道连自己也不相信?”   总编将超重的身体窝在沙发里,叹气道:“事情是真实的,但是过于巧合,显得不太真实了。或者说不具备真实的普遍性,没用契合大众习惯,读者会质疑,从而影响到报纸的声誉。”   我说:“真实呈现生活原貌,写良心稿,不屈服任何干扰和恐吓。这是我们做新闻记者的誓言啊。”   总编再次眼中含着泪花说:“小林,现在竞争太激烈,我们必须把住新闻真实关,不能有半点闪失。”   我问总编:“你说的真实,是什么意思,我怎么听不懂。”   总编几乎落泪,声音颤抖地说:“合情合理的真实,合乎大多数人习惯的真实,才是读者相信的真实,否则就是冒险。”   “这么说,真实也要随大流,也要框在旧框子里,养在笼子里,独特新鲜的真实反而不算真实?”   总编赶紧站起来,穿上正装,很正式地说:“不是这样的,小林你误解了,听我解释。我马上要去开会,不能细说,就说一句,这篇精彩的稿子在习惯面前倒下了。是的,我们输给了日复一日的俗常,不得不妥协。”   我转身摔门而去,并没火山爆发般腾起愤怒和烦躁的火焰,反倒感觉轻松不少。我懂了,读者相信的真实,才是真实的,或者说是保险的真实。而有多少看似极具戏剧性,不太平常的真实,被主观判断为不可能的真实,抛在一边,从此沉寂。我们输给了俗常,这句话让我浑身发冷。   稿子虽然没发出来,那又怎么样,日子还得过。我面朝几百公里外的煤城方向,默默祝福钟华一家人,祈祷不被接受的真实,静寂如金,自有精神!   我静坐联想,不被认可的真实便不算“真实”,那么不被理解的正确便不算正确?不被看好的人,即使是纯粹的好人也不算好人吗?我打开一瓶酒,没头没脑喝着,渐渐地红了脸!   (小林原创小说,版权所有,文章内容为艺术创作,切勿模仿)